策略赢黄葛树丨谭鑫：荷塘采夏

荷塘采夏

文/谭鑫

午后的狗吠声一歇，我手中便悄悄捏紧了那个备好的塑料袋。屏息站在堂屋门前，只待家人呼噜声如约而至，我这才踮起脚尖，顶着热辣辣的太阳，偷赴那一片荷塘的约会——那方青莲朵朵摇曳之地，便是我魂牵梦萦、而家人早已三令五申不许靠近的“禁地”。

头顶草帽的我，顺手抄起墙边倚靠的斑竹棍子，轻车熟路地上了那条荒芜却茂密的小路。脚步细碎，生怕惊动了邻家那几只凶神恶煞般的看门狗，倘若它们高声“广播”，我这“壮举”可就要半途夭折了。我像只直立行走的老鼠，走几步便顿住身子，警觉地环顾四周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。这条路虽不过百米，却走得漫长如十里。杂草长得放肆，连只鸡都藏得住，更不知还藏着什么惊喜。竹棍此时成了我的探路先锋，必须用力拨开浓密的草丛，在确定没有活物蛰伏之后，才敢放心落下脚去。

夏日的汗珠总是这样不请自来，从额头滑落到左臂，手心里的袋子早已被汗水浸透。野草刮过小腿，留下道道红痕，又痒又痛。阳光暴烈，茫茫反光晃得人眼前发花，我抵抗般地闭上眼睛，深吸一口气——胸中仿佛已然聚拢了不远处那一池荷花的香气。

就是那片昨日刚刚窥探过的荷塘！青翠的莲蓬初绽，饱满的莲子已隐约可见。若不是担忧邻家那些淘气鬼抢了鲜，我本盘算着要等到满塘粉荷都落成莲蓬才动手。可那时节碧莲满塘策略赢，又怕那些青幽幽的莲子早被眼馋的路人顺手牵了羊。

终于走完那令人心悸的杂草小路，想到大路尽头便是魂牵梦萦的目的地，脚步顿时轻快如飞。来不及细想，那片摇曳的荷塘已在眨眼间撞入眼帘。

荷叶参差起伏，连成一片碧海，一阵风吹过，它们便如雨天放学时蓬勃涌动的伞阵。而青莲挺立其间，随风摇曳，有时像没带伞的人从伞堆里探出的显眼脑袋，有时又像在伞下嬉闹时不经意露出的熟悉笑脸。

哪还顾得许多，我挽起裤管，一声“扑通”便果断跳进了泥塘。将凉鞋塞进编织袋，左手提着袋子，右手拄着棍子，试探着在干湿不一的藕塘里前行。塘水凉意凊骨，稀泥却绵软得如同绸缎，脚踩下去，“咕噜咕噜”冒出一串水泡，仿佛大地在饱足后惬意地打嗝；有些地方水少泥干，光脚踩上去不会沾湿，泥面上尚存阳光的余温，双脚落下发出“噗噗”的吐气声，像极了口渴之人沉重的喘息。

尽管在岸上早已探明莲子的方位，但身陷荷叶丛中，方向感却迷失殆尽，只能凭感觉摸索前行。莲子成熟的时节，这般摸索却常带来意外之喜。我边摘边想：那些自认藏身于浓密荷叶之下便万无一失的莲子，反而比那些不畏人指点、昂然挺立的，更容易落入我的囊中。

就在拨开一片浓密荷叶时，竟赫然瞥见一个精巧的野鸭巢，里面静静躺着三枚淡青色的蛋。我蹲下身，指尖轻触那微温的蛋壳，感觉光滑如玉。它们像沉睡在绿色摇篮里的秘密，被荷叶温柔庇护着。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，蛋壳上还沾着一点点湿润的塘泥，一股生命的微温从掌心传来，如同一个无声而郑重的托付。犹豫片刻，我将蛋轻轻放回原处——这未降生的生命，似乎不该由我决定去留。心头微微颤动，仿佛那柔软的生命也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心神：原来这方荷塘，除了莲子的清甜，还深藏着更温润的宝藏。

当我拖着泥泞的双腿上岸，编织袋已快被青莲蓬填满。夕阳的余晖温柔地铺满归途策略赢，竟让我恍惚生出一种猎人扛着猎物凯旋的错觉。

倘若放任想象，那个画面中的我，身旁或许真该有条善解人意的狗，它能看透心思却从不轻易狂吠；手中那根斑竹棍，也仿佛幻化成一支猎枪。无论口袋是空空如也，还是幸运地鼓胀起来，在夕阳最后一缕金红沉入地平线之前，我总能安然无恙地推开家门……

如今字迹落定，窗外城市已浸入暮色，霓虹次第点亮。这里的繁华草木，亦已熟悉如故乡当年的荷塘。都市初夏，沿街叫卖的莲子依然青绿饱满，圆溜溜如童年弹跳的玻璃弹珠，模样丝毫不输当年。

可当我剥开一颗放进嘴里，那魂牵梦萦近十年的夏香，却再也无处寻觅。

后来辗转多年，我见过太多孩子，在游乐场绚烂灯光里追逐，在屏幕前沉浸于虚拟世界。他们被围裹在洁净安全里，却鲜少再像我们那样，需要用整个身体去亲近泥土、草木与流水，在未知的冒险中感受凉热，在隐秘的触碰里体味生命。那些野草刮过小腿的刺痒，脚趾陷入淤泥的微凉，甚至蜂鸟在耳边振翅的惊奇……这些未经“消毒”的触感，恰是生养我的土地最初教给我们的语言。

童年是枚野鸭蛋，藏匿于世界的荷塘深处，并非只被精心捧在掌中，更需我们亲身跋涉过泥泞，在屏息靠近时，方能感知那蛋壳之下，生命原始而温热的搏动。那枚曾被我轻轻放回原处的野鸭蛋，它无声的暖意，仿佛正是童年本身最精妙的隐喻：它需要你赤足穿过生活的泥泞，屏住呼吸去靠近，才能触碰到蛋壳之下那真实、微温、正在孕育中的世界。

城市霓虹彻夜通明，但那片夏荷摇曳的池塘，连同那枚未曾带走的野鸭蛋，却始终在记忆深处散发着柔光。有时也提醒我，生命最初的课堂没有围墙，而童年真正的毕业礼，或许就是懂得将一部分温柔，永远地留在无人看守的巢中——如同当年放回原处的那枚蛋，它在时光里安静孵化，羽翼渐丰，最终飞向的，是我们内心永不荒芜的绿洲。

（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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